-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第1版 (2016年4月1日)
- 丛书名: 京极夏彦作品
- 平装: 344页
- 语种: 简体中文
- 开本: 32
- ISBN: 9787544282116
- 条形码: 9787544282116
- 商品尺寸: 20.8 x 14.6 x 2 cm
- 商品重量: 458 g
- 品牌: 新经典发行
Details
基本信息
编辑推荐
《西巷说百物语》是妖怪小说之王京极夏彦大受好评的“百物语”系列完结篇,被誉为京极夏彦作品中的“真骨顶”,获第24届柴田炼三郎奖。
作为百物语系列的收官之作,《西巷说百物语》延续了前几部借妖怪针砭人心、借怪谈揭露世间丑恶的创作风格,将妖怪传说与推理解谜巧妙融合。同时还对之前未过多着墨的人物、事件等做了完善和补充,比如之前仅在《巷说百物语》中露过面的林藏,在本作中就化身主角,凭借舌灿莲花之技布局设套,让人仿若在迷雾中坐上亡灵之船,真假难辨。
作为日本妖怪文学大师,京极夏彦一向毫不掩饰对妖怪的喜爱。在他看来,妖怪从来不是恐怖可怕的东西,而是人们心中负面情绪的表达,人们阅读妖怪小说后,便能从忧伤的情绪中得到解脱。
在《西巷说百物语》中,京极夏彦引入桂男、豆狸等7个妖怪传说,辅以江户时代的遗风余采,读来仿佛能真切感受到那狐火闪烁、鬼影绰约的诡异气息。
2011年获第24届柴田炼三郎奖
名人推荐
妖怪能够出色地表现日本文化,以妖怪为关键词解读日本,我觉得非常有意义。我一直觉得,容不下妖怪的地方,人的存在也会受到威胁。如果一味追求成为经济大国,完全无视和排斥科学理性之外的东西,国民是不会得到幸福的。——京极夏彦
妖怪在日本是一种象征,代表了某种悲伤或是难以忘怀的情绪。人们阅读妖怪小说后,得以从那种忧伤中释放出来。——京极夏彦
从文字之间升腾出意味深长的气息,值得当今每一位读者珍视。京极夏彦是人们应该倍加珍惜的怪才。——田边圣子(吉川英治文学奖得主)
将读者带往物语世界的技巧充满魅力,让人毛骨悚然。——林真理子(直木奖评委)
京极夏彦的作品很有深度又很有趣。看《巷说百物语》时,我就觉得这位作家想的故事真有趣。——高桥洋(导演、编剧)
京极夏彦的节奏自然而然将读者引入作品,读者会认为故事就发生在自己心中。——井上厦(直木奖得主)
作者简介
京极夏彦
日本作家。
1963年出生于北海道。1996年获第49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1997年获第25届泉镜花文学奖,2003年获第16届山本周五郎奖。
1999年出版《巷说百物语》,大受欢迎,随后陆续出版系列作品《续巷说百物语》《后巷说百物语》《前巷说百物语》《西巷说百物语》。
2004年凭《后巷说百物语》获第130届直木奖。
2011年凭《西巷说百物语》获第24届柴田炼三郎奖。
目录
桂男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
锻冶婆
夜乐屋
沟出
豆狸
野狐
文摘
万不可一直望着明月哟。账屋的林藏道。
为啥?
这一问的语气,怎么听都不似纯粹的上方口音,像是仓促之下的造作之举,刚右卫门自觉有些羞愧。
在上方的生活,到今年已是第二十五年。这里的口音已深深同化进身体,即便不做考虑也能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就连自言自语时也是。反而每当刻意为之时,听上去十分做作,好似拙劣的模仿。这一点让刚右卫门觉得反感。
为什么不能看呢?他又问了一遍。
为了掩饰羞愧,他试着让自己的话更接近江户口音,可如此一来反倒又像是上方人刻意模仿江户话了。真是怪事。
据说会被取走哟。林藏道。
“被取走什么?”“嗯⋯⋯被取走什么呢?”林藏面带难色地笑了。他是个优质的男子。并不是指他的容姿。当然,他的外表清新脱俗,面容也精致。深邃的眼眶透着高贵之气,鼻梁笔直而挺拔,一双薄唇泛着与男性不符的朱红,诡异而完美地嵌在白皙的脸庞上。据说,主动来找他的女人相当多,可是,这个上佳的男子总也不为女色所吸引。他的身份背景并不差,颇具男子气概却不近女色,行事正派,为人正统却又未成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不少人在背地里嚼舌,说他是男宠,但那不过是出于嫉妒而已。
当然,刚右卫门亦不好男色。刚右卫门赏识的是林藏的为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他的经商手腕。
林藏在天王寺经营账屋。所谓账屋,是经营纸、账本和笔之类文房用具的买卖,一般在店门处插赤竹为标示。可是林藏店门口的赤竹上还缠了樒草。虽然招牌上只写了“账屋林藏”几个字,但附近百姓都称其为“樒屋”。最初,林藏只做账本生意。
刚右卫门不知听谁说起过,樒屋的大福账兆头好。究竟是谁呢?其实他更在意的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密了呢?
“明月内有荫翳之处。”林藏继续道,“那该是个男人。”
“男人,那不是兔子么?”
“兔子?您可是说那捣年糕的传说?”林藏说着,走至刚右卫门身旁,双手搭在扶栏上。
此处是设于刚右卫门府邸内的观景台。它位于这片区域的最高处,视野亦是极好。然而因建于城市当中,所见景色称不上绝佳。登上此处就如同登上火警瞭望台一般,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色皆为街道市井。尽管如此,此处无疑是最接近天空的所在,最适合用来观星赏月,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叫作“向月台”了,跟慈照寺庭院当中的向月台并无任何关联。
看上去并不像是兔子呢,林藏道。“握着杵吗?”
“大家都这么说。唉,究竟哪里是头哪里是杵,我也不清楚,不过要真说起来,那里看上去不就像是有两只长耳朵似的吗?玉兔捶年糕的故事,还是儿时所闻呢。”
“有人告诉在下那是只蛙,一只跳跃的蟾蜍。唉,不管哪样都只不过是比喻而已。”
“正是。”那里怎么可能有那些东西呢?刚右卫门说罢,林藏便笑道,说得好像您很了解月亮是什么。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呢?说白了也就是个球吧。”
“不管从哪里看都那么圆,应该是个球吧。”
“不过这月亮,看久了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它那副模样,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也不知它距离大地究竟有多远。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很远哟。”林藏将脸朝向刚右卫门道。
“很远吗?”
“东家,刚才不是说了嘛,万不可那样一直盯着它看。这可是唐土传来的古话,不可视作儿戏啊。”
“哦?”刚右卫门赶忙将视线从月亮上移开。他也觉得,再这样凝视下去,似乎连魂也要被勾去了。不知是眼花还是光晕的关系,那轮圆月竟似在缓缓蠕动。
是错觉吧。
林藏啊,那东西应该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吧?刚右卫门好像孩子似的问道。
是飘着的吧。林藏答。“一定是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既然我们在大坂看到的,跟在唐土和鞑靼看到的是同样光景,那它一定离我们相当远。肯定比从大坂到江户远,不,应该是到长崎或虾夷之类更远的距离。大雕和秃鹰都飞不上去,哪怕拿大炮打都打不到呢。”
“那自然是打不到。”刚右卫门开怀大笑起来,“连吹牛皮都没听说过把月亮打下来的。别说打不下来,就算炮弹够得到,顶多也只能开个洞吧。”
正是。林藏应道。“明明距离那么远却还那么大,东家,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巨大的月亮上,那些荫翳的部分看上去也是那么大。如果说那是兔子或蟾蜍,也必定十分巨大吧。或许有这个国家的一头到另一头那么大呢,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妖兔啊。”
那是。刚右卫门应着,再次抬头看天。他从不认为那样的巨兔真的存在。他不觉得有,也从没认真地思考过那样的事情。在他眼里那并不像兔子,只不过是化开了的阴影而已。至于将其看作蟾蜍,他更是不甚理解。
“那些黑暗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
“那些嘛,应该是高山的阴影,或是深谷的凹陷之类吧。反正,就是球面上的一些凹凸。”
哦,应该是吧。不过,“刚才,你说那该是个男人?”
“是。那些图案像不像男人,或者那里有没有男人,在下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过东家,据说月亮上长着一棵桂树。”
“桂树?就是我们平日所见的桂树么?”
“正是,就是那桂树。月桂树。据说那可是棵硕大的桂树呢。至少有五百丈。”
五百丈的树,实在难以想象。
“不过⋯⋯倒是比五百丈的兔子现实些吧。”林藏道。
那倒是没错。树木和禽兽不同,只要不枯萎,就可以成长至无比巨硕。生长在神社里的御神木就很高大,深山幽谷里该有更为巨大的树木。
“听说那桂树的果子落得四处都是呢。是真是假自然不得而知。而负责收拾那些的,就是桂男。”
“桂⋯⋯男?”
“他本是唐土某地的男子,听说是修仙之人。不过在唐土,怎么说呢,修仙似乎是有违王法的。”
“有违王法,那就是被禁止了?”
“正是。擅自学道修炼是不可以的。”
“仙人好像是有的吧?久米仙人还会使法术呢。不过,先别管那种无稽之谈是真是假,唐土和天竺不是修道成仙的起源地吗?”
“是啊,不过那些人或许都是未得应许而私自为之?总之,传说那个人最终受到严惩,被罚到月亮上砍桂树去了。”
真是个稀奇的异闻,刚右卫门说着,坐到铺有毛毡的长椅上。
“不光稀奇,更是难上加难啊。那可是棵五百丈的树,就算找几百个园丁来也砍不完啊。所以,他就要使仙术啦。在下觉得他的方法很有效。据说那桂男,嗯,如果像东家刚才那样,一直盯着月亮看,他便会有所察觉,知道有人在看。那时他就会朝着看月人的方向招手呢。”
“招手?”
“是。就是招手。那片荫翳,会发出召唤。”
会吗?刚右卫门道。慢着。刚才⋯⋯它看上去像在蠕动。那是召唤吗?
“要是被它召唤了⋯⋯又会如何?”他问道。
“会死。”
“死!你说的会被取走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可是,并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看月亮而死啊。”
“并不是当场死去。”
“那是如何死去?”
“真要说的话,所谓明月,实为彼方之物,是相对于此岸的彼岸。与旭日不同,月光对于活物来说并不是好事。月亮之上并无生机,如同黄泉之国一般。那么被召至彼处,即是要折寿了。”
“折寿⋯⋯”
多半是。林藏道。“阳寿会被取走。余命从十年变成了八年、五年变成两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唉,不过这桂男,终究也只是个传说。或许是某种隐喻,又或是编给孩童的故事,仅此而已。不过,折寿之事,却是千真万确。”
“你说一直盯着月亮看会折寿?”
“如若不然,人们为何煞有介事地编出这等无稽之谈呢?虽不知是何道理,但自古以来,月圆月缺不都是跟凡世间的种种变故相联系吗?观月相可比观日相重要得多。在下觉得它具有妖力,所以才说阳气会被其吸取。所以呢,东家还是听在下一句劝。可以尽情观看月亮的,只有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赏月之时。”
“赏月就可以?”
重阳时节也是可以的,林藏答道。“所以人们才特意称之为赏月呀。还要摆团饼插芒草,要郑重其事地看。”
“原来是这个道理。”
东家如果折寿,在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林藏蹙眉道。
“不好过吗?”
“当然了。”
“或许吧,不过你肯定有办法解决。你还年轻,最重要的是有经商的才能,而且你的本行不是账屋吗?现在虽然将你雇来给我些生意上的意见,但你也不是只靠这个吃饭。就算我这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没多大损失⋯⋯”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林藏说着,露出哀伤的神情,“在下是敬仰东家的为人,才这样替东家效力。”
“为人?什么为人?”
“杵乃字屋刚右卫门,那可是人如其名的强者,众人口中的豪杰。”
你还挺会夸嘛。刚右卫门说。
千真万确,林藏应道。“在下之所以竭尽全力,就是因为佩服东家,跟利益得失没有关系。如果是为了钱,不如直接讨好您让您招做女婿了。”
“确实。不过啊林藏,不是自夸,我可是从身无分文开始,靠吃苦打下江山—正如你所说的,现在可是高高在上了。”
“在下当然知道。还有人将东家比作太阁呢。”
“可是我已经爬到顶了。现在已经是我最好的时候,不会比这再好了。如日中天之后就是江河日下了吧。”
“您说什么丧气话!东家,杵乃字屋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买卖还会越做越大。”林藏道。
“唉,你的才能我自然清楚。既然你都这样讲,那或许没错吧。不过,我已经渐有退隐之心。该做的都已做到,没什么欠缺。我是幸运的,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剩下的,就是愉快地度过余生。”
林藏苦笑。“又讲这些清心寡欲的话。”
“本就没什么欲望可言。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可求?钱也赚了,家里那气派,简直跟我这身份都不相称,光仓库就有六个。家人亲戚也都健康,而且万幸的是也没招人嫉恨。生意兴隆,自己的身体又好,真是幸福啊。”
“真想沾沾您的光。”
“是吧。林藏啊,我已经心满意足啦。”
“心满意足了?”
自然是心满意足。“我觉得,现在收手是最好的选择。不管做人还是做生意,都是结果最重要,教给我这个道理的,是林藏你啊。月有阴晴圆缺,所以我觉得,不如在生出缺憾之前收手。换句话说,就是在最圆满的时候引退啊,免得再劳神。”刚右卫门道,“把所有一切都抛在脑后,轻松地过完余生,就是我对幸福最后的追求。”
“那店里怎么办呢?”
“自然不必操心。哎,不是曾经跟你提起过嘛,家里的大番头,是个可用之人。”
“东家手下的人都大有作为,在下真是深有感触。别说大番头了,就连最不起眼的小杂童,都是勤勤恳恳,人人都仰慕您。这样的店,还真没见过第二家。”
是,这的确是事实,自己被无限地眷顾着。刚右卫门打心底里这样觉得。“不管是谁来接班,店里的事都无须操心。现在也大半都交给手下打理了,所有人都做得很好。我只需要站在一边看着就好。”刚右卫门道。
“正因如此,”林藏接过话来,“才更要长寿。这家店,最少不得的就是东家您。归隐和西去可完全是两回事。现在东家若有不测,那可如何是好?店可就要四分五裂了。从手下到客人,所有人都要成无头苍蝇。我也不好过。就连令千金⋯⋯”
“哦。阿峰。”女儿的脸庞浮现在眼前。
“阿峰可就要哭惨了。没看到她嫁做人妻之前,不,没抱外孙之前,您可得好好活着。”
是,正是这件事。林藏特意叫自己来这向月台,既不是为了共赏明月,也不是为了聊家常。“唉,我的事就不提了。闲话先放一边,林藏,那个,尾张的城岛屋的事⋯⋯”
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据说城岛屋是尾张屈指可数的商船大户。城岛家的次子对刚右卫门的独女一见倾心。至于对方是在哪里一见倾心,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刚右卫门并不知道,对方为人如何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并不是个轻浮之人。一来二去,他竟给刚右卫门送上了亲笔书信。
虽说闻名不如见面,但这样也不坏。从他的信里,看不出叵测的居心。不管是字面还是字里,一字一句似乎都浸染着诚恳的人格,写这封信的应该是个好人吧。而且其他姑且不论,对方也是大户人家。如果是真心实意,那这就是段再好不过的良缘了。
但是,刚右卫门只有阿峰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将女儿嫁去城岛屋,必须要让女婿入赘杵乃字屋,代以继承家业。就算不谈这些,他也不愿意让一手养大的女儿离开自己。尾张其实并不远,在刚右卫门看来却是遥远至极。如若对方真想结缘,那只有让其上门,却又不甚了解对方的情况。他本人的打算,跟父母的心思、家业等又是两码事。就算他不是长子,但既然家业显赫,恐怕不会轻易上门入赘。
事虽不是坏事,但若因此而起纠纷则是刚右卫门不愿见到的。于是他托正好去尾张办事的林藏顺便打探一下风声。
“对方可是诚惶诚恐,”林藏道,“行了大礼,还说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只靠一纸书信换取如此宝贝的女儿,哪有如此失礼之事。都说得满头大汗了。”
“如此说来,他家人还不知道这事?”
“也不是。”林藏继续道,“知道是知道。只不过,可能觉得招人生气了吧。”
“招人生气?我吗?”
“嗯。他们似乎正思量着该怎么赔礼道歉,因此还以为我是专程从大坂去兴师问罪的呢。我像是上门问罪的人吗?”林藏说着,笑了。
“兴师问罪?遇到这样的事,一般情况下会动怒吗?”
“动怒应该也不为过吧。”
是吗。
“东家的生活那么幸福,恐怕也不会动怒吧。有钱人家都是以和为贵嘛。”林藏半开玩笑道,“话虽如此,可对方竟然肯低头赔罪,也算是十分重视。依在下看,城岛屋的主人应该也想遂了儿子的心愿吧。”
“那就是说⋯⋯他爹也有那个意思?”
“岂止是有意思,简直是十分赞成。唉,父母总是宠孩子的。那个小儿子看上去也是个老实人。而且,别的不谈,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亲戚,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从生意角度来看,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
真是这样吗?“再好不过的事⋯⋯”既然林藏这样讲,那应该没错。不,不管从什么角度,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段良缘。
“对方说了,如果可能,想尽快亲自拜见东家,不过⋯⋯”
“不过什么?”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你—反对?”
林藏摇头。“反对倒不会。”他说。
“那为何欲言又止?”
刚右卫门问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林藏又回答说没有隐情。“作为替东家的买卖出谋划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赞成不过。放过这样的好事那简直是傻子。不过,这可是家事。”林藏说道。
“家事?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买卖上的事。是亲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东家,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亲事啊。如果是算账,再难的事在下都可以替东家分忧。因为那是要收钱的,是赚是赔,是入是出,自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仅限于那些事而已。说媒的事在下做不来,更何况这还是东家的家事,就更没这个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实难插手。”
“也对。不过林藏,我现在就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你怎么看?那个⋯⋯”
“不,东家,这我实在⋯⋯不知道。”林藏说。
“你回答得倒是干脆。”
“嗯。”林藏答。“现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还有店里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么赚钱,也不能光因为钱就应承下来。不是吗?恕在下失言。”林藏补充道,“唉,在下都听东家的。只要东家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在下都可以去牵线搭桥。所以,还请东家好好考虑。”说罢,林藏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
刚右卫门在思考。当然是关于是否该促成这门亲事的问题,虽说这本该是件无须犹豫的事。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究竟是什么难以决断?迄今为止,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刚右卫门是那种将当机立断化作了本能的男人。
他环视四周,屋内十分宽敞,榻榻米泛着淡青的光,龙须草散发着芬芳,栏间上是祥云和新月图案的镂空雕刻,拉门上画的是松鹤图。他稍微斜了斜身子。手肘下枕的是檀木垫枕,身下坐的是专门定做的高级蒲团,嘴里叼的是精雕细琢的银烟管。
无可挑剔。不仅如此,更应该感恩。二十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大坂,穷困潦倒,从未想过能有今日的成就。刚右卫门对当下的境遇十分感恩。风餐露宿的日子里,他想的是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足够,所以他心满意足。
或许这就是原因?刚右卫门这样想。心满意足所以无欲无求,没有欲望就无法经商,一旦满足于现状,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爬梯子时,人的眼睛总要盯着上方。如若没有扩张领土的心思,武将便也无须战斗了。就是因为我不想赚钱。我已经不中用了,或许归隐才是真正的上策,刚右卫门想。大番头仪助一定不会为这样的事为难,不会做优柔寡断的买卖。
慢着!如果让城岛屋的次子来做女婿—自己的接班人就该换作他了。
对啊。刚右卫门似乎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他打算抽口烟,手伸向烟草盒,这时门对面有人喊道—老爷。是仪助的声音。
进来。话音一落,门便被应声拉开,跪在门外的仪助行了个礼。
正好,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刚右卫门道。
“商量?”
“嗯。进来吧。你怎么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事你就先说吧。”
“是。”仪助保持着跪姿,快速挪进了屋。他的神情与平日不同,刚右卫门于是问他是否出了什么事。
“老爷,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小的不知该不该说。”
“难以启齿?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那么严肃的事。是小的心里有些没底,虽觉得有僭越之嫌,可还是想听一下您的意见,所以⋯⋯是关于林藏先生的事。”仪助说。
“林藏怎么了?”
“哦。老爷,您对林藏⋯⋯十分信任吧?”仪助小声道。
“那是当然了。你不也是一样吗?怎么,仪助,林藏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仪助低下了头。
“你这是干什么?他让我们得了多少好处,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他是帮了我们很多。仪助回答。“小的跟着老爷有十年了,自以为也算得上是个商人,可其实还差得远。林藏先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茅塞顿开,或许就是形容我这样的吧。”
是啊。当初究竟因为何事才请林藏来当顾问,刚右卫门已经忘记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跟林藏不知不觉间就熟络了起来,待察觉时,双方已发展到有事相互协商的地步,再后来,事无巨细都要去请教他的意见。当初的生意也并不是不好。杵乃字屋一直很兴旺,运势兴隆,从未显出颓落之势。但从大势来看,又是如何呢,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刚右卫门心里冒出过这样的疑虑。
林藏的意见常常正中要害。他将账本反复钻研,细细查看,所有账目都按用途归类。他一次次地反复计算,小心地核实每一笔实际支出。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让账上再没有不明用途的钱,能节约的地方也不遗余力地节俭。这样的方针,从上至下贯彻得很彻底。
光是这样—营业额本不该有多大变动—盈利就增加了两成。长年以来,刚右卫门只一心想着如何增加收入,削减支出对他来说倒是个新鲜理念。
“干什么?你小子该不会是因为他在账目的事上管教过你,所以怀恨在心,打算背后使坏吧?”
完全没有。仪助立刻答道。“林藏先生管账之前,我一直觉得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大错特错了,以前的方式漏洞百出。这个教训我一直谨记在心。”
“也不算漏洞百出,我也觉得之前那样就挺好。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听从我的吩咐而已,不必为此懊恼。”
“是。”
“更不能怀恨在心。”
“那是没有的事,小的不敢动那歪心思。小的一直是由衷感谢他的。”仪助双手贴地,“不光是小的,所有下人都很感谢他。那是当然了。林藏将节约下的所有钱财都花在了下人身上。如若放任不管,那些钱本就不存在。就当作一开始就没有,这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了。林藏这样对刚右卫门说。也不知是出于何种打算,刚右卫门竟听从了林藏的意见,将那些钱全都分发给下人们。这一举动十分有效,大家的干劲更足了。
接下来。“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之前一下子辞退了很多下人,你有意见?如此说来,当时你好像很反对。又要旧事重提?”
林藏建议刚右卫门注意分下去的钱是如何被下人们使用的。大部分人拿到钱后都受到鼓舞,干活也更上心了。但是,仔细观察后又慢慢发现,确实也有一些表现不正常的下人。
刚右卫门于是吩咐仪助,除去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的人之外,注意那些一下子就将钱花光的人的动向。结果发现,那些人有沉迷赌博的,也有贪恋女色的。总之,都是一些将发给他们的钱看作意外横财的家伙。结果不出所料—那样的人,干活的劲头都不高,品行也不端正。观察了三个月之后,刚右卫门警告过一次那些不好好干活的人。
林藏又说,仍旧不知悔改的就解雇吧。刚右卫门听从了他的意见,视情况总共解雇了二十六人。
“那件事小的现在也觉得做得很对。”仪助道,“当时小的同情心泛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是他们被解雇—那样做,也确实是情理之中。是他们自作自受。当然,那些人中有一些在这里干了很久,小的只是觉得要处理得妥善才好。说心里话,小的也不觉得那些人还能改过自新。”
“可是,你当时不是主张尝试辞退之外的解决办法吗?还说人手少了,活也干得慢。”
“小的当时觉得,一下子辞退那么多人,会让下人们感到恐慌。可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剩下的人不但没有恐慌,反而松了口气。最终结果是这一举动得到了一致好评。有人因为顶替空缺而升职,还有人因此而更换岗位,找到了更合适的位置,干活也更得心应手。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人数减少了,相应地工作量也有所增加,可下人们都干劲十足,从来没听到过关于人手不足的抱怨。”
“是吧。”那样做只不过是省掉了不必要的花销而已。“那只不过是挤掉一些脓水罢了。如果放任不管,脓水最终还会变得腐臭。如果是这样,你就更没有理由对他不满。”
仪助再一次伸出双手,低头行礼。“怨恨之情—小的从未有过。”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从那之后,林藏给出的建议不全都带来了大大的好处吗?他简直就是个大福星,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又有什么不服呢?付给他的钱,只是每月账上很小的一部分。比给你的钱少多啦。”
小的明白。仪助低着头应道。
刚右卫门有些不耐烦了。“说到底,他也是个商人,肯定还会从其他商户那里赚一些钱。即便如此,这也是他的能力,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跟他交易有利无弊,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是。”
“是什么是?仪助,你究竟怎么了?该不会是觉得,我太过重用林藏而轻视了你?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男人小气的故事,就连洒落本都不愿意登。”刚右卫门不快地说道。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你别绕弯子了,赶紧痛快说了吧。究竟是什么能让我烦心的事?”
“林藏先生是个聪明人,”仪助道,“也有经商头脑。小的只有向他学习的份。正如老爷所说,对于这个店,他或许真是个大福星。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人对老爷⋯⋯究竟是怎么看的呢?”仪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怎么看?”
看中了为人—他是这样讲的吧?先不说真假,这种话可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刚右卫门于是保持沉默。
这无关道理,而是感情的问题。仪助继续道。“小的跟所有下人一样,都打心眼里敬重老爷,也把您当作依靠。这都是真的。可是⋯⋯”
“你难道想说,林藏心里其实是厌恶我的?”
“不、不是那个意思。虽不是那样,但是,林藏和下人还是两回事。对下人们来说,老爷是主子,不可或缺、独一无二,是杵乃字屋的主心骨。可是⋯⋯”
这样的话林藏也讲过。
“可是对于林藏来说却不一样。对他而言,老爷只是众多客人当中的一个而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一切都跟林藏所说的一样,刚右卫门心想。仪助这番话应该全都出自对刚右卫门的忠诚和尊敬。区区一个账屋,竟然跟自己的主子平起平坐—这或许令仪助无法忍受。
“唉,你如此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操心,实在是令人欣慰。”
刚右卫门此话一出,仪助立刻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怪异。
“可是仪助,这就是你有所误会啦。我如今虽是一副主子的派头,从前也只是个流离失所的草民而已。我并无任何过人之处,跟你们一样,跟林藏也一样。”
“不是这样。”仪助道,“老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一切都正如您所言。可是,小的⋯⋯小的总觉得老爷被利用了。”仪助终于把话说完了。
“利用?被林藏么?”
“是。此人是个聪明人,也确实帮助我们很多。可是,他跟包括小的在内的所有下人不同,他没有对主子尽忠的义务。说到底他也只能算个有些本领的谋士,他⋯⋯”
“他骗我又要做什么呢?”
“并不是说他骗。该怎么说呢。他⋯⋯”
“够了,仪助。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林藏可还在我面前对你大加赞赏,说再找不到像你这样好的下人。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还告诉他我十分感恩。怎么,你现在竟然要把这个夸赞你的林藏说成坏人?”
“这⋯⋯”仪助拭去额头的冷汗。随后他抬起头,嘟嘟囔囔地问道:“城岛屋的事⋯⋯您怎么看?”
“这件事⋯⋯”这正是刚右卫门一直在考虑的。“我想找你商议的正是这件事。仪助,这事你又怎么看?我⋯⋯”“举棋不定”这样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十分信任你,所以想找你问问。”
“小的⋯⋯反对。”
“你反对?”仪助竟回答得如此果断。这让刚右卫门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不是把生意做大的好机会吗?你将理由说来听听。”
“生意或许是会做大。可是,老爷,这可是招城岛屋的儿子来做女婿。那不就等于,整个店都要被人抢去吗?”
“被抢去?”
“林藏难道什么都没跟您说?”
“说什么?”
“市井传闻。据说,那尾张的城岛屋心狠手辣,为夺取竞争对手的店铺不择手段,有时甚至通过搞垮对手的方式来做大自己的生意。”
“这我倒是没听说。”林藏对此只字未提。他可是林藏,如此重要的消息绝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那么,或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有人恶意散播谣言?“这肯定是恶意中伤。如果是真的,林藏不可能不知道。”
这就对了。仪助应道。
“什么对了?”
“林藏不可能不知道。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逃过那样一个聪明人的耳目。难道不是吗?”
“如果是真的那是当然,所以我才说一定是恶意中伤的谣言嘛。”
“老爷就这么肯定那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你看,仪助,外头不是还流传着咱们家的坏话吗?杵乃字屋从来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是只要生意做大了,就肯定有人在背后讲坏话。你再怎么正派经商,也会有人因你而落魄。这就是竞争。竞争总是伴随着嫉妒。被人诋毁的商人多了,你管得过来?”
“老爷,请三思。或许那些谣言是空穴来风,但它们在外界流传也是事实,那么就不可能没进那林藏的耳朵。自己明明知道,却不告诉老爷,这我实在看不过去。既然有这流言,又知道是假的,就更应该说清道明,不是吗?他怎么能保证这些流言就不会通过其他途径传到您这里呢?”
对啊。不。“或许他不想让我过于操心吧。”或许他是刻意避开不提。“如果真的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大可以等传到我这里之后再解释不迟,不是吗?”不对。看林藏昨夜的态度,他是不大赞成同城岛屋这门亲事的。那么,“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最开始是从献残屋的柳次那里。”
“献残屋?”
所谓献残屋,是买进一些大名不需要或者用不完的贡品再转手的买卖。柳次就做这行当,应该是开了家店,名叫“六道屋”。不久前他来卖过陶器之类的东西,因为品相不错当时就买下了,自那以后他就时常过来。
“他不是江户人吗?一个卖旧货的,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那柳次跟普通的献残屋不同。他游走于各地,来大坂之前一直在尾张。”
是吗?“那种人的戏言你也轻易相信?”
“并、并不是轻易相信。小的也去查过。小的做事不及林藏,但也从他那里学到了关键时刻更要慎重行事的道理。”
的确是有一些流言,仪助望向刚右卫门,说道。“据传他们抢占过三家店,还挤垮过三家。当然,小的并没有去尾张求证,只是听来的,是传闻。小的也不是完全相信。可是,这些流言都传到大坂来了,去过尾张的林藏不可能没听说过。小的还以为老爷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为此事考虑。”
“知不知道,还不都是一回事。”
“可是老爷,明明知道却闭口不提,只可能是另有图谋,反正小的是这样想。万一那城岛屋给林藏的钱比我们给的还多怎么办?林藏可也是做买卖的。就算不是坏人,他首先也是个商人。如果林藏选择站在对方那边,我们可就胜算全无了。店可就要被夺走了。”仪助说。
夺走⋯⋯“那不是正好嘛。”如果仪助说的是真的。“想夺店,就反过来夺他的,不好吗?”
“不好。”仪助再次果断地回答,“小的⋯⋯做不了那样的买卖。老爷不也是一样吗?这杵乃字屋⋯⋯”
说什么梦话!刚右卫门的语气严肃起来。“林藏说与不说,自有他的理由。只不过听到了一点流言蜚语就乱了阵脚,以后还怎么做事?你看你都吓成什么样了。我并不是说要你去耍什么肮脏的手段。只是想告诉你,做人不强势一点,终归要输。仪助,你让我很失望。”
是。仪助弯腰行礼。
“我一直打算,把这家店交给你。你做事勤恳,为人也好,由你来接班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林藏都赞成我这个想法。可现在呢?只不过是要从外面招个女婿,你就这副模样啦?还怀疑到林藏头上。不想店被别人夺走,你就拿出点真本事来。”
“也就是说,老爷打算促成这件事了?”
不,正举棋不定,林藏对此也不是大力赞成。可是⋯⋯“当⋯⋯当然。”刚右卫门回答,“哪里再找这样的好事?如果外头那些传闻只是单纯的假话,那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就算是真的,别输给他们不就行了?要战胜他们,要赢。”
“老爷⋯⋯小的还是第一次见老爷这样。”仪助道。
“我怎么了?”
没什么。仪助说着,咬起嘴唇。
“你不服气?”
“没有。但是,老爷⋯⋯”
“又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姐的⋯⋯小姐的意思您问过了吗?”仪助道。
“阿峰的意思?”
“阿峰小姐怎么说?”
“还没问。”什么都还没对她说。自己也是刚刚才下的决心,这事还没告诉她。刚右卫门回答。“如果最终是笔做不成的买卖,就没必要去问阿峰的意思。不先把这事搞清楚,跟她说也是白说。就算去问她的意思,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又哪来的喜恶呢?”
“老爷!老爷说的一点都没错。做买卖就和打仗一样,对方来吞并,我们就反过来吞并对方。这点道理小的自然也懂。可是,首先被吞并的可是阿峰小姐啊。”仪助道。
“你说什么?”
“对方来谈的,并不是买卖。对方是要来提亲的。生意是那之后的事情,难道不是吗?所以应该先问问阿峰小姐的意思。”
竟然指使起我来了!但是,林藏也说过同样的话。“哪里分什么先后。不都一样嘛。”
“可是老爷⋯⋯”
“多嘴!阿峰是我的女儿。既然不是生意上的问题,哪轮得到一个番头来说三道四?出去!”刚右卫门怒声道。
宽敞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三
站在走廊边抬头望天,月亮已出来了。距离满月大概还有四五天吧。是兔子,是蟾蜍,还是男人呢?“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啊。”刚右卫门自言自语道。对了,不应该看的。在他收回视线的同时,昏暗的走廊深处浮现出人影。
“老爷。”
“是仪助吗?有什么事,店已经关了吧?如果还是之前那件事,就别说了。”
三天了,刚右卫门一直在思考。前天晚上和仪助交谈时,他曾生出促成这事的心思,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根本的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翻来覆去地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有头绪。阿峰那边也一直没去。
“是,老爷。其实,是有人想见老爷。”
“有人想见我?”
“哎呀,刚右卫门老爷!”走廊的更深处又传来人声。
“你⋯⋯是柳次?”
“小的是六道屋柳次。一直承蒙您关照。”
“喂,仪助!”
刚右卫门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柳次说着,绕过仪助跨步上前,堆满殷勤的笑容解释道。“小的已经从大番头那里听说城岛屋的事了,该怎么说呢?这⋯⋯是我—主动要求来的。唉,这边的话太难了小的也讲不好。小的本是纪州人,在江户长大,又流落到外地。后来东奔西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接触各地方言,唯有这上方话怎么也学不好。”
我也是纪州人。刚右卫门道。“那些都无所谓,你来做什么?城岛屋的事我已经从仪助那里听说了。如果你是为这事来,那大可不必。”
“那件事,正是小的此行的目的。这事可不能不管啊,刚右卫门老爷。我看大番头的口气,老爷似乎打算促成这门亲事⋯⋯”
“仪助!你小子,跟外人多什么嘴!”
老爷息怒。柳次嬉皮笑脸地说。“刚右卫门老爷,您打算跟城岛屋大干一场吧?那就更不能不听小的这番话啦。”
“什么大干一场,是喜事!”
哎哟哎哟—柳次笑得更厉害了。“刚才您说已经听过我之前说的话了?”
“所以我才说你不必多事。”
“那可不行。城岛屋可坏着呢。他家的二儿子籐右卫门,那小子已经用同样的手段在三岛搞垮一家店了。”
“什么手段?”
柳次故作深意地笑了笑。
“我懂了。可是柳次,像阁下这种来历不明之人说的话,你觉得我会轻易相信?”
“区区一个卖旧货的,您是这个意思吗?区区一个管账的就值得信任,卖旧货的就不能信了?”
在仪助耳边煽风点火的就是这家伙。“你小子跟樒屋的林藏,是不是有什么旧仇?”
“旧仇倒没有,倒是曾吃过他的苦头。不过小的一点也不恨他。大家彼此彼此,一丘之貉,都是同类。小的跟他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所以,小的对他可算十分了解啊,老爷。”柳次道。“不过我跟那姓林的不同,没想从您这儿弄钱,也不打算要您一分钱。”
“那可真是叫人感动啊。可是,越是这样越显得你不可信。”再没什么比免费更昂贵。
“老爷请放心。需要您付钱的另有人在。”柳次侧目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站得毕恭毕敬的仪助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谁?”
“是个活生生的人证。被城岛屋搞垮了的松野屋的大小姐—一个曾经落入籐右卫门圈套里的姑娘。”
“你说什么?”
“她来找小的,希望小的替她报复城岛屋。”
俯身而立的黑影保持着姿势,无声无息地朝仪助靠了一步。灯笼微弱的光落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好似那明月中的荫翳。
“小的不知道林藏是何说辞,不过正如老爷所见,小的可是有人证。”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或许是伪证呢?”明月中的荫翳只不过是表面的图案而已。
“您要是怀疑,烦请找个光亮的地方检查。怎么样,老爷,能否让我们进屋一叙?唉,信我还是信林藏,全凭老爷您自己的意思。选哪边是您的自由,不过小的觉得,您大可先听我们说完再做决定不迟。”
刚右卫门仰望着夜空。那吸人寿命的圆润光球,皎洁而明亮。客厅是如此宽敞。刚右卫门在高级蒲团上坐下,手肘落在木枕上。点上灯后,仪助站到左后方的角落里。你小子,难道不应该站到他们那边去吗?刚右卫门心想。
女人跪坐在刚右卫门对面,头上缠着头巾。她的身后是柳次。
待屋内灯焰稳定之后,女人取下了头巾。大概二十五六岁吧。看脖子周围的皮肤,似乎还更年轻。她猛地抬起了头。
刚右卫门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不,自己不可能见过这张脸。这只不过是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罢了。人与人之间的相貌差异大不到哪儿去。只要面相接近、个头差不多,再加上相似的服装和发型,不管是谁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小女子名叫里江。
“里⋯⋯江?”
那⋯⋯她到底是谁呢?不,想这些有什么用!这女子是第一次见。
松野屋的独女,里江小姐。柳次道。
“松野屋。”
您知道?柳次问。
取这种名字的店恐怕多如牛毛吧。不知道。刚右卫门回答。
“跟您一样,都是船问屋。不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变成城岛家的了。原本稍有地位的手下全部被解雇,旧主上吊,一家人妻离子散。”哎呀,得罪了。柳次闭上了嘴。
“家母⋯⋯”里江接过话来,“因心病卧床不起,先走了一步。家父于是也追随她去了。”
“唉,真是命苦啊。”刚右卫门道。
里江低下头。“那之后,都是以前家里的大番头照顾我们母子。”
“慢着。你不是独女吗?双亲去世之后,应该就剩你一人才对。这母子⋯⋯”
还有个婴孩。里江答道。
“婴孩?那、那是⋯⋯”
籐右卫门的孩子。柳次道。
“那—孩子呢?”
被夺走了。里江回答。
“被谁?被那籐右卫门吗?”
被籐右卫门他爹。柳次道。
“被他爹,那就是城岛屋?”
“籐右卫门跟里江小姐断绝了关系。当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若是外头还有个孩子,多少会碍事。里江小姐产下的孩子,现在成了城岛屋家主小妾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外界看来,他是籐右卫门同父异母的弟弟。”
“不、不明白。这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刚右卫门问。
“老爷真不明白?”柳次像是确认似的反问道。
“这叫人如何明白。”
“您真不明白?就是用同样的手段啊。”
“同样的?什么跟什么同样?”
“哎哟,老爷您还真是健忘。那小的跟您解释一番。首先,收到一封信,还是封求爱的信。一封包含了对独女的热烈爱意、深切诚恳的信。”
啊,是这样。
“一经打探,发现对方也是大户人家,而且态度还很谦卑。‘犬子太过失礼,万分抱歉。但是犬子也是一片真心,望能成全。’父母的态度是如此这般。”
是不是一样?柳次道。“松野屋当时也举棋不定。松野屋也跟您一样,只有这一个女儿,无人继承。这时对方却说,那可以上门入赘。于是,双方见了一面。”
“他看上去老实忠厚,”里江道,“看上去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行为处事,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好。只是⋯⋯”
“并不是个美男子。如果见面时发现对方是个痴迷女色的公子哥,或许还会稍加留意,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双亲也都彬彬有礼,出手大方,总之就是印象不错。不对,如果再加上生意上的考量,这可真是段天赐良缘呀。是吧,老爷?”
刚右卫门没有回答,斜眼瞟了瞟仪助。仪助一直低着头,简直像是在数榻榻米由几根稻草编成。
柳次继续说着。“亲事就这样定下了。籐右卫门堂而皇之地上门入赘,当然,松野屋也有意要让他继承家业。靠着跟城岛屋相互扶持,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那可是尽是好事呀,城岛屋那边也接二连三地介绍大买卖过来。不知是因为有了靠山更加放心了,还是暗自较劲不想输给女婿家,松野屋开始大胆地尝试稍有风险的买卖。虽说有风险,生意毕竟不是赌博,事先都精打细算过。可是,事情忽然有了巨大的转折。”
这时,里江卷起袖子露出了左腕。
那手腕上是⋯⋯兔子,不,是蟾蜍?刚右卫门心想。
是一颗痣。一颗好似圆月中的荫翳的痣—不,应该说是伤疤。
“籐右卫门既会做买卖,又一副好人样,在外人看来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可是,那只是表面。夫妻二人的世界里,他是个残酷的人。”
“残、残酷是指?”
“提出苛刻的要求,百般刁难,恶意指责,脾气恶劣,拳打脚踢都算轻的。唯一说过的一句好话,是在成亲当天起誓的时候。”
“双、双亲就对此不闻不问?”
“唉,应该是难以插嘴吧。毕竟是夫妻间的事。而且,这女婿可是他们跟堂堂城岛屋之间的纽带。”
“可、可是⋯⋯他从不打我的脸。”里江道,“外人看得见的地方他不会留下伤疤。恕小女子无法向老爷展示,背上⋯⋯”
“好像是被烧火棍烫过,是吧?”
“竟做出这样的事?”
“他自己言语恶毒没事,可小姐若稍有神色或态度上的不满就要遭毒打。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怒火,哭个不停换来的还是暴怒。要是旁人想劝⋯⋯”
行了行了。刚右卫门制止了他。“这些,他这些行为,难道⋯⋯”应该差不多。
“都是计谋。那些,都是他设下的圈套。”
“你说他是故意的?”
“为了招来憎恨。”
“招来了憎恨又有什么好处?他是上门女婿,只可能被赶出门啊。”
“的确是被赶出门了。再怎么隐瞒,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瞒不住。当然,对这个品性恶劣的女婿,松野屋的人也劝阻过很多次,交涉过很多次。可他根本不听。不管是劝还是骂,他的态度只是越来越坏。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心疼女儿了。可就算找到亲家城岛屋那边,情况也没有任何转变。结果就是,两人到底是做不成夫妻了。可是⋯⋯”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柳次不知为何竟开始目露凶光,“做不成夫妻,那么也做不成买卖—对方就丢下了这么一句。可那时候,松野屋已经陷入一种没有城岛屋就做不成事的状态。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被控制了。”
连一个月都没撑过。里江道。
“所谓坏事传千里。难得的良缘,却在松野家的坚持下给毁了,世人都是这样看待。即便想跟别人解释,可毕竟是家丑,再想想里江小姐的处境—那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根本无法做任何辩解。”柳次道。
“强行跟堂堂城岛屋的儿子解除婚约,外界对松野屋的评价自然一落千丈。人们都觉得是松野屋为人不好。结果,再想筹钱就怎么也筹不到了,以前借的钱也被要求立刻归还,新签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本该装船的货物也全被取了回去。闹成这样,做商船买卖的也就束手无策了吧?”
那是当然。如此可怕的情况,刚右卫门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船全停在港口,没有货装,也没有客户。比起为了仅存的一两个客户的一点点货物强行发船,还是停着好。可这样一来损失又更大。货主和船主都骂他们是骗子,不发船就该早通知。松野屋的生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而此时,城岛屋再次登场了。”
“他们主动提出,要求接手生意。说什么虽说没有好结果,但缘分就是缘分,而且自己家的儿子也的确有做得不对之处。表面上净讲些漂亮话,其实全都是为自己打算。”里江的头垂得更低了。
“于是,店就变成他们的了?”刚右卫门轻声道。
“是,就是这样被夺走的啊,刚右卫门老爷。”
柳次再次开口。“上门做女婿,虐待妻子,不停地虐待,然后就把店给夺走了哟。刚右卫门老爷。”
里江的头无力地垂着。她是在哭泣,还是在悲愤呢?
“再往后,就是之前说过的了。松野屋原本的主子全家都被轰走,受过旧东家恩惠的下人全部解雇,半年过后所有招牌门面就都换成城岛屋了。自家的船、租来的船、客户和下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孩子和双亲的性命也被夺走了,里江终于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又添了一句。“我恨。”她说道,“我恨籐右卫门。”里江仍旧低着头,只翻起眼睛紧紧盯着刚右卫门。“如果我能忍,如果我能一个人忍受那一切,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家母不会死,家父也不会死,还有那个孩子⋯⋯籐右卫门虽然可恨,可孩子没有罪,我那么疼爱他,最后还是被强行夺走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恨也恨不完,悔也悔不尽,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死都死不了。”
里江。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个女人是谁来着?一个名为里江的不幸的女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是想不起来吗?”柳次问道。
“想、想不起来⋯⋯你指什么?”
“老爷您也真是的。”柳次稍稍停顿了一会,放肆地笑了起来,“就是您被盯上了的事。这点您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讲个悲惨的故事让您落泪。他们的手段,不是一模一样吗?这位里江小姐,就是令千金的前车之鉴。”
“老爷,”仪助开口道,“这、这些人的话,如、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又怎样?仪助,你说来听听。”
“那、那就⋯⋯”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说出口?”刚右卫门望向仪助。
仪助稍稍抬了一下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刚右卫门。“老爷⋯⋯”
“真是个蠢材。太让我失望了。”刚右卫门转过脸去。
“我⋯⋯蠢?”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如果此人的话是真的,那么我们就事先掌握了敌人的策略,是不是?都已经事先清楚了他们的手段,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老爷⋯⋯”
你还有意见?刚右卫门怒声道。这几年,不,这十几年,自己似乎都没如此大声吼过。“仪助,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杵乃字屋的大番头吗?大番头可统领着所有下人。那你不应该想想对策吗?我没跟你说过?对方来吞并,就要反过来吞并他们。我们该做的,不就是去计划吞并的手段吗?”
“话、话是没错。可老爷,阿峰小姐她⋯⋯这可是事关阿峰小姐一生的大事呀。”仪助道。
那是我的家事!刚右卫门的怒吼声更大了。“林藏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讲过跟你一样的话,然后就退下了。他怎么就明事理?因为他有自知之明。那个账屋,或许真的说谎了,或许真的骗了我。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就算真是那样,也无所谓。我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乃是人中豪杰,论气魄是数一数二。你再看看你,跟我比起来,你是什么样子!”
“哎呀别再说啦。老爷,听您的口气,应该是相信我的话了吧?”柳次保持着跪姿稍稍往前挪了挪。
“没那回事。”
“难道不是吗?”
“我何时说过相信你的话了?那个女子或许只是装样子呢?不过,听完你的话,我确实觉得林藏也有可疑之处。你自己不也说吗,你们是一丘之貉。让我仔细考量考量。”刚右卫门道。
“唉,如果是这样,小的也觉得并无不可。说白了,老爷,您是有意要和城岛屋一战了?”
老爷⋯⋯仪助开口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了。”刚右卫门说。真是这样吗?这样真的好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斟酌?是否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否哪里搞错了?我⋯⋯“如果事情是林藏所说的那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柳次说的是真的,那也就是一战而已。没错吧?你听好了仪助,这柳次,他可没说因为对方是坏人,所以让我们放弃。他想说的是,因为对方坏,所以希望我们干掉他们。是吧?”
是。柳次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说好话的林藏并未急于推动这门亲事。相反,说歹话的柳次却要求我应承下来。仪助,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相反的吧。”刚右卫门道。明明还未曾细细考虑过,可这些道理竟能流畅地说出口。“如果林藏骗我,那么他本应该极力鼓动。如果他有意向我介绍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亲家,然后从中捞取油水,那他必然可以找出诸多理由,他就是有如此口才的人。而如果这柳次骗我,那就说明城岛屋的人并不坏。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些话全是谎言。那么,这些家伙应该劝阻我才对。造出这么些谎言,不就是为了破坏这门亲事吗?可是这人却在鼓动我。先不管他们背地里的心思,只能说,两边都没有说谎。”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老爷,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
“够了,仪助。”刚右卫门起身,“柳次,还有⋯⋯里江。你们的心愿,就是让城岛屋吃苦头。至于能不能如你们的愿,我现在无法保证。一切都是未知数。谈论胜负成败,还要等到揭开真相之后⋯⋯”
刚右卫门拉开了门,仰望明月。
四
您又在看月亮了。林藏说。
确实,刚右卫门在看月亮。每次爬上向月台,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这已经成了习惯。
“也不知折寿了没有。”
“肯定折了。”
“折了多少呢?”
“谁知道呢。”林藏站到一旁,俯视着街景。“这里真是繁华。”似乎很是感慨地又道,“东家,不久之前,在下还一直在江户。那江户真是块贫瘠之地,又是地震,又是落雷,火灾还多。房子一建再建,可不是被震塌就是被烧毁。”
“火灾不正说明了江户的繁华吗?”
“这种说法有些勉强。”林藏应道。“江户的街市建筑都是廉价的。他们明白房子要么会被震塌,要么就是受火灾牵连,所以造的都是易坏的平房,可寒酸了。铺设水路,也主要是为了防火。可河川堤坝多了,空气也跟着潮湿起来,连带着水流也不畅通了。都说江户人积极向上,我看就只有贫穷。比起那里来,上方才富饶呢。”林藏继续说着。“看看,房屋建筑多么气派。江户虽有不少武士家族的房子,但规模稍大些的也只有那几个大人物的而已,剩下的都破败不堪。唉—”林藏抬头望着天空。“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江户和大坂倒是一样。”
“那自然是没有区别。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嘛,哪怕是再远的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
“应该是一样的吧。可是东家,在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您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人傻到爬梯子时不盯着上面。”
“我说过吗?”
“前些日子,您还说过‘我很幸福’。”
的确幸福。刚右卫门答道。
“现在也是一样吗?”
“林藏,你这是什么话。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不过才数十日而已。我可是一点没变。”
“真的一点都没变吗?”林藏低声问道。
“没变。”
“可是东家,您这不是一个劲儿地朝上看吗?”林藏说,“是打算爬梯子吗?”
“嗯⋯⋯”是这样吗?或许就是。看仪助那副模样,归隐是绝无可能了。“林藏,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是否在算计我?”刚右卫门问道。
“在下算计东家?”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城岛屋的传闻。”
“哦,是那件事啊。”
“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你果然知道?”
当然知道。林藏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那么,你的确是想和城岛屋联手,抢夺杵乃字屋吗?”
“话可不能乱说,东家。”林藏悠然地趴在栏杆上,仍旧俯视着下方的街市,“樒屋的林藏可是站在东家这边,还收了您的钱呢。在下确实是个靠嘴皮子谋生的小人物,却不是背叛客户的下流之徒。”
“那你为何只字未提?”
因为是不相干的事。林藏说。
“不相干?”
“当然不相干了。在下的任务,是协助东家的生意。这件事,也仅限于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而已。事实上,城岛屋确实如大人所说,并不简单。但只要我林藏插手了,就决不可能放任他肆意胡来而不管。”
你有胜算?刚右卫门问。
当然有了。林藏答。“他们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东家,主动出击吞并对手,那样的做法在下并不推崇。可是如果被算计了,那就要算计回去,这才是常理。城岛屋是个必然会设法算计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见招拆招,它同样也是个可以顺势干掉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在下之所以说这是桩好事,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林藏说着,转身朝向刚右卫门。“若能吞并城岛屋,杵乃字屋的身价可壮大五倍。只要东家与在下联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在下才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手是人渣还是恶霸,赚钱的买卖终归是赚钱的买卖。若只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那些自然是不相干的。这可是桩好事啊。”林藏道。
刚右卫门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是吗,东家?”
“应该是这样。可是,你之前似乎有些踌躇。”
“在下踌躇的,是生意之外的事。东家,不管他是人渣或恶霸,只要想吞掉,那他就只是块肥肉。可是,招婿入赘是另外一回事。被人渣夺去的,是令千金。”您问过了吗?林藏问。
“什么?”
“当然是令千金的意思了。看样子,那城岛屋籐右卫门的手段,您应该已经知晓了。”
“是。”
“令人发指吧?那么,令千金怎么说?”
还没有问,什么都没告诉她。别说告诉她了,这几天连面都没见。刚右卫门道。
“还没⋯⋯说么?”不知为何,林藏的表情有些悲伤,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头看着天空。“您为什么没说?”
“为什么呢?总觉得去见女儿很难受。”究竟是为什么呢。
“令千金应该已经知道您正在谈这门亲事了吧。”
“应该已经知道了。下面的人如何还不知道,出入内府的用人们都在谈论这事。”
“大番头没说什么吗?”
别再提他。刚右卫门不屑地说道。“连你都夸他,我也一直信任他,可这次,却那么没用。‘小姐的⋯⋯小姐的心思⋯⋯’净说些没用的梦话。生意的事半点没装在脑子里。”
“如果是这样⋯⋯那都装了些什么呢?”林藏道,“脑子里装了什么不知道,心里肯定是有什么想法吧?”
“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听了城岛屋的手段就害怕了。铁石心肠的确不可取,但人有时候也需要敢于舍弃一切、驾驭一切的气魄。如果反过来被那气魄吞没,那就输了。他就已经被吞没了。”
城岛屋的手段确实不值得褒赞。那是太过心狠手辣,或可说是有违人伦、败坏商德的行为。但是,人的一生波涛汹涌,有时也会让人变成鬼。面对那除了变成鬼去面对之外别无他法的怒涛,如若不变,就只能被淹死。刚右卫门这样想,他一直都是这样想。我不会输。刚右卫门道。
“也就是说,东家,您有意要跟城岛屋继续这门亲事了?”
“有这个打算。就这么定了。就通过你去结下这门亲吧。”刚右卫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林藏,我已收回对你的信任。虽已收回,却还想和你一起做生意。不知道你如何打算,但城岛屋和我之间,哪边更有实力,站在哪边更有利,想必你也明白。你支持的一方会胜利—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大可听凭自己的意愿。”
东家竟下了如此决心?林藏道。“这样真的好吗?放着令千金的心思、大番头的心思不管⋯⋯就贸然决定。”
“啰唆!”
“后果如何可跟在下无关。”林藏俯身,抬眼望着刚右卫门说。
“你在威胁我?这算什么,你动摇了?林藏,你不必多虑。我没事。”
“那是。东家自然是没事。”林藏说着转过身去,头顶是一轮明月。“真的可以吗?”
“怎么如此反复!都说了可以自然是可以。”
“是吗。”林藏低声说了这一句后,语气骤然改变。“唉,听刚才的口气,东家,那六道屋的鬼话,您恐怕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一字一句全听了。那被城岛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也见过了。”
“哦?”林藏缓缓地转过头来,“东家,您说的该不会是,松野屋的里江小姐吧?”
“里江⋯⋯正是。的确是叫这名字。”刚右卫门回答。
“是吗,您已经见过里江小姐了?”
“见过。”
“里江小姐,已经死了。”林藏平静地说道。
“死了?净说胡话。什么时候死的?昨夜才见过,难道今天就上吊了?”
“不是。里江小姐的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
“那真是个苦命的人。唉,既然您说她本人说过,应该也有所知晓,她可是受尽了丈夫的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仅被赶出了生她养她的家门,连孩子也被夺走了。”
“听、听说了。”
“母亲病死,父亲悬梁自尽。里江小姐在万分悲痛之下,刎颈自尽了。”
“胡、胡说!那昨夜的⋯⋯那是?”
“您听着,那六道屋柳次并不只是普通的献残屋。他还是个降灵师。”
“那是什么?”
“是类似于巫师的行当。那人以经营古旧物品为生,但做的事可并不仅限于那些。经年的魂魄、心愿未了的鬼灵也是他所经营之物。他是个在无法轮回的亡魂所徘徊的六道之途上做买卖的商人,所以才叫六道屋。”
“这⋯⋯”
是真的。林藏接道。“那人也被称为亡者柳次。将死者招回人世听凭他摆布正是他的长项。”
一派胡言!刚右卫门怒声道。“玩、玩笑开得太过了!林藏。告诉你,我可是真真切切地用眼睛看见,用耳朵听到了。那女人确实在那里。不是幽灵,也不是幻觉。她在我对面,在那个蒲团上,跟我交谈过。如果那个女人已死,难道是我眼瞎了?”
“就是瞎了。”
“你说什么!”
“东家,我再问一遍,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
“名、名字⋯⋯里江。松野屋的里江。松野屋的大小姐,里江。”
“松野屋的里江⋯⋯那就已经死了。”
“嗯?”
“已经死了,东家。”
“什、什么?”
“那不正是二十二年前被你折磨至死的女人的名字吗?这家店在更名杵乃字屋之前,不是叫松野屋吗?那里的独女,不是叫里江吗?在那里做了三年,升至大番头,娶了店主女儿的不正是东家你吗?事成之后对她百般折磨,连同旧东家一起扫地出门的,不也是你吗?”
“里—里江!”
“那里江,不是很久之前就死了吗?东家夺走阿峰小姐的第二天,不就已经割喉自杀了吗?你都忘记啦。”林藏道。
里、里江。那、那张脸,那张脸是里江的脸。
“化身为鬼的气魄,你确实是有啊,东家。从纪州流亡至此,落魄流离的你,被松野屋收留,从头开始学习经商,这才意识到自身的经商才能。靠着那才能,你不断高升,最终做了人家的女婿。成为继承人之后,你就更加拼命啦,竭尽所能⋯⋯发挥着那化身为鬼的气魄。你沉浸在经商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吧?于是,主子反成了绊脚石。仅凭一副好心肠在商界打拼的旧东家,成了生意场上的绊脚石。尽管他说了要撒手不管,让你接手,可你还是按捺不住了。”
是的。那个老糊涂,没用的东西,畏首畏尾,整天净痴人说梦,头脑里根本没想着生意,那个—松野屋的善助。
“于是,你把他赶了出去。里江小姐也被百般折磨后扫地出门。该走的本该是你才对。可是,松野屋已经到了没你不行的地步,不是吗?”
“是,是啊。就连那些下人,问他们要跟着谁,也都说要跟着我。那是当然了!那个胆小鬼跟我比,谁更有能力,跟着谁才更有利,那不是傻子都明白的事吗!”从他手里把店夺走的,正是我。“可、可是,那个、那个女人⋯⋯”
“把老婆和旧东家赶走,鸠占鹊巢,你又和其他商家联手将生意做得更大,结果还是贪得无厌,连人家的店也强夺了。你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可是,你却没有孩子。于是,你便从里江小姐手上夺走了阿峰小姐。失去了一切的里江小姐,就割喉自尽了,不是吗?”
正好没了后顾之忧—你当时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里江小姐不是早已经死了吗?”不知为何,此时的林藏看上去是如此高大。“正是你亲手杀死的。你竟然敢忘记!”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这样你就无欲无求了吗?这样真的好吗?“你一个人幸福,那并没什么不好。那是你的实力。可是刚右卫门,有些事可以忘,有些事却忘不得。”林藏道。
刚右卫门无力地跪了下去,抬头看到林藏身后的一轮圆月。“这、这次的事⋯⋯林、林藏,那⋯⋯”
尾张才没有叫城岛屋的商家呢。林藏道。
“没、没有?”
“就算城岛屋真的存在⋯⋯”林藏猛地抬起右手,指着背后的月亮,“也应该在黄泉之国吧。”
“什⋯⋯什么?”
“你又忘记啦。城岛屋,不就是你十年前亲手毁掉的泉州船商吗?”
“亲⋯⋯”亲手毁掉。
“被你强占后,城岛屋一家妻离子散。所有相关人士,无一存活。从那里夺来的船,现在不还在你手中吗?”
是我毁掉的。
“你看,你要和那亡者的店结缘,还让我从中撮合,这些话,可是方才从你嘴里真真切切地说出来的。那我就替你撮合吧。”林藏说,“我就将你带给那个世界的亡者。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希望你能跟那些亡魂好好干一场。要是被亡者吞噬了⋯⋯”
“慢、慢着!等等。”刚右卫门伸手挡在面前。从指缝间,他看到了圆月。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是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我问你那样真的好吗,是不是有什么没想到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林藏手指月亮,指着那执掌着死亡的寂静球体。“你有太多机会回忆起过去的事。至少城岛屋、松野屋这些名字可以想起来吧。所谓城岛屋的手段,不就是你曾经做过的事吗?不管是强夺,还是摧毁,只要你愿意想,再多的事都可以回想起来。可是,你却连半点印象都没有。就连见到里江小姐,看到那张脸,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里江⋯⋯
“刚右卫门,你听好了。并没有人要你赎罪。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死者不能复生,时光亦无法倒退。你已没有赎罪的机会了。只是⋯⋯”
回想起来。“因你而哭泣的人们,被你毁灭的人们,以及死去的人们,他们在控诉,不希望自己被遗忘。‘你如今的幸福,建筑在我们的尸体之上,你那柔软的蒲团下是曾败倒在你脚下、哭泣着迈向死亡的我们那堆积如山的尸骸,不要忘记我们。’亡者们正哭泣着控诉。”林藏吟唱般说着,“若你能记起,这次的亲事恐怕也早就拒绝了。让你拒绝,并不是要你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你最重要的女儿,那本应是你最宝贝的女儿,她或许要承受你曾经施加在里江小姐身上的那些痛苦啊!如若你能明白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必然不愿让这种事再发生。可是,结果证明,你眼里并没有阿峰小姐。你,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你的脑袋里只装得下你自己,是吧?”
“我、我⋯⋯”“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月光,幽静的死亡之光,令人眩目。
“刚右卫门,你的眼睛,果真是瞎了。告诉你吧,出现在你面前的里江,那其实,是阿峰小姐。”
“真⋯⋯真的?那是⋯⋯不、不可能。自己的女儿出现在面前不可能⋯⋯”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认不出来。”
“可你,就是没认出来。”
“是、是真的吗?那、那不是里江吗?”不,那张脸!“是里江!”
“是很像。毕竟是母女嘛,像是理所当然。日复一日,都二十多年了,你看着阿峰的那张脸活到现在,可又如何呢?你不是一次都没有想起里江小姐吗?这样的话,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活到今天,从来都没有真正看过朝夕相处的女儿的脸。你对阿峰小姐一无所知。阿峰小姐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了。她知道母亲是受了父亲粗暴的虐待被赶出家门,刎颈自尽。”
“阿、阿峰她⋯⋯你说阿峰她知道?”
“不光是她,仪助也一样。他正是毁在你手里的泉州城岛屋唯一的生还者—城岛屋家里的次子。”
“你、你说什么?那么,这、这全是他为了复仇而一手策划的吗?”
不!林藏以严厉的语气回答。“你可不要误会。你如果觉得这世上净是像你这样,被攻击了就反击、被吞食了就反咬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可、可他、他的身份⋯⋯”他不是一直隐瞒着身世吗?
“那是当然了。若让你知道,你还会雇他吗?不过一直以来,其实仪助在心底里多少还有些相信你是在知道了一切的前提下收留他的。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你并没有那样的心胸啊。”林藏说,“你被蒙蔽了双眼,除了买卖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仪助根本一点都不恨你,相反还很尊敬你。父母的店被打垮那是时运,只能怪他们没有掌控命运的才能—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他将过去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毫无私心地侍奉你。那才真是了不起的男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下去了。”
“忍?”
“既无关生意,也不是私人恩怨。是阿峰小姐。”
“阿峰⋯⋯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仪助,他最见不得阿峰烦恼苦闷。”
“什、什么?”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就一点没有察觉吗?那两个人是互相爱慕的啊。”
“阿、阿峰和仪助⋯⋯”原来是这样,所以仪助才⋯⋯
“所以才说你瞎了。你有着好女婿和好女儿,真的十分幸福。可那又如何呢?你只要和仪助推心置腹地谈上哪怕一次,只要稍微去询问一下阿峰小姐的心思,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林藏又指了指月亮,刚右卫门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抬头望去。“这月亮,刚右卫门,既不是兔,亦不是蛙,是会因看的人不同而改变的明镜。”
“镜⋯⋯”
“是能映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啊。你从不关注身边的人,一直盯着自己。你眼里除了自己的模样之外再无其他,所以才被蒙蔽了双眼,看不见世上的一切。”
“自、自己的模样⋯⋯”
“不是吗?阿峰一直挂念着你,仪助也是一样。他们都相信,最后的最后,你一定会作为一个人,选择正确的道路。只要你拒绝再提亲事,他们便保持沉默,母亲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让一切保持原样,让父亲隐退,仪助接班,一家人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阿峰小姐是这样想的。可是你呢?听不进劝,也不问她的意愿,没有迟疑,更没有顾虑。镜子里映照的全是你自己的脸,你也只看得见那些。”
“我、我⋯⋯”
“你就是桂男。”
“我⋯⋯”映照在镜子里了吗?
“既然你是桂男,那便要受罚,让你去砍那永远也砍不完的大树的枝桠。对了。仪助和阿峰二人已离开了大坂。”林藏道。
“离开⋯⋯”
“他们抛弃了这个家。这还用说吗?谁能原谅一个试图让自己跟亡魂成亲的父亲?”
“阿峰⋯⋯”刚右卫门站起身子,双手抓着向月台的扶手,朝下方望去。街道。民宅。自己的家呢?“阿、阿峰!”
“你终于愿意朝下看了。不过,已经迟了。”
“迟了?”
“当然。经过昨夜六道亡者的那一番试探,他们已经放弃了你。你失去了最重要的女儿和最得力的臂膀。”
“阿、阿峰⋯⋯仪助⋯⋯”
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林藏说道。“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怎么样,你不是心满意足吗?不是光货仓就有六个吗?家宅也是大得不像话,你不是幸福到极致了吗?我不会取你性命,也不夺你钱财。可是,你已经是亡魂了。从今以后,你将成为金钱的亡魂,永远做着那肮脏的买卖,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刚右卫门缓缓抬头,看着月亮。那浑浊的月轮蠕动着。桂男在召唤,那桂男,原来就是我自己。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转过身去,随后又稍稍回头,留下最后一句,“所以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看月亮啊。”